2014/9/18

【展讀大坑天書】陳玉峰

生態學家陳玉峰老師在1996年出版《展讀大坑天書》,許多爬大坑步道的民眾,是靠著這本植物圖鑑來認識當地自然生態()。以下是書中 P.18-19大坑導讀-自然文學篇~

摘要:

    大坑頭嵙山腹,孕育古老台灣的神話,為今人留下解謎的契機,最大
    線索正是前述低山卻截留高山群芳,且落葉樹集中而局部成林,為全
    台低山創下個人所知的少數例外,也是全台金黃色落葉最頂盛的聖地
    。


    【展讀大坑天書】                                    □陳玉峰



    莽林荒野二十餘年行腳,我的背囊尋常夾滿高山深谷的花草枝葉,卻
    鮮少眷戀台灣的低山淺丘。

    一九八九年夏,落籍大肚台地,每逢雨後東眺,中央山脈一抹抹濃淡
    不一的藍調,常予我山根的迷惘,而驚覺經年捨近求遠的良性健忘。

    一九九二年孟春,繼火炎奇山的踏勘之後,我拾級而上大坑頭嵙山系
    ,首度邂遘頭嵙山劍稜側脈的諸多傳奇,旋懊惱錯失山櫻三度花開;
    將近三年,在我窩居的鄰山近郊,原來是解開台灣地體履歷與生靈身
    世的關鍵環扣,而,我卻失之交臂。

    第一次採集訪探,發現命格僅止八百多公尺的頭嵙山群,居然收容了
    海拔三千公尺以迄海隅的迷失流民,亦即現今常態行蹤理當見於海拔
    二千五百公尺以上的馬醉木、紅毛杜鵑、高山芒、巒大蕨、台灣二葉
    松……,以及檜木林下的西施花、裸地的笑靨花、三葉茀蕨等等內山
    嬌客,皆寓居此等淺丘!更令我訝異的,珍稀海岸喬木降真香,竟也
    側身黑山橫排(南北走向主稜)!這一驚奇,催逼我非得追溯數十萬
    年深沉記憶,無以解開頭嵙山生界舞台的身世之謎。

    一九九五年秋,頂著贖罪的靦靦,始對此一時空薈萃、低山孓遺的洪
    荒菁華山區,展開中年之後另場山河熱戀。

    許是這份歉疚,甫一查訪充滿躁急浮心,虧得深秋山衣更替,初冬冷
    冽降溫,直把心神以迄皮毛的火氣褪盡。沉澱過後的心情,才為我鋪
    陳知性與感性的山徑。終於,在無患子金黃羽葉點燃頭嵙山麓年度視
    覺盛饗之際,我開始展讀山神容顏與季節輪迴的詩篇。

    難以想像,貪婪的世人在噬盡全台低地原始林相之餘,奇蹟似的卻放
    過頭嵙山半縷生路;究其實,殆因頭嵙山石礫碎土自保有道,以其陡
    峭峻拔、貧瘠乾旱,阻擋了頑強的蓽路藍縷之功;意外的,留下蓬萊
    造山運動以降,生界上下遷徙、來回走山的胎記,遺我踏破鐵靴無覓
    處的驚喜。此一特性,與惡地火炎奇山如出一轍。

    遠古開天闢地的傳說很難套在海孕而出的台灣,倒是「沉東京、浮福
    建」充滿閩南式的樸素來得傳神。大約緣自二百五十萬年前台灣島的
    額頭冒出水面,此後二百至一百二十萬年前山島奮力出世,大量滾石
    崩瀉陸海交界,自今之北桃,經大肚、八卦山脈,以迄高縣六龜沿線
    ,形成平均厚度達四十七公尺的礫石層,且在五十五萬年前,西部造
    山運動將之抬舉,造就今之地體結構。

    準此時序,頭嵙山系誕生以來很可能經歷了最近二次冰河期,也就是
    四十至三十二萬年前的「里斯」,以及十一萬年前的「沃姆」,此等
    漫長的冰河期間,年均溫較現今下降約攝氏十二度,硬是把今之存在
    於二千五百至三千公尺高地的鐵杉或台灣二葉松族群,逼降至台灣的
    淺山丘陵台地。隨後萬年,地球漸次增溫,溫寒族譜只得再度上溯,
    亞熱帶樟殼常綠林也不斷接收低海拔的地盤,井然有序地譜寫現世的
    錦繡大地。

    然而.不管是仙界人間,命運總帶詼諧與例外。頭嵙山礫石層充當了
    搗蛋的丑角,每逢闊葉林正欲完全取代命盤壽終正寢的溫帶物種之際
    ,后土卻輪番洗牌,局部淘汰闊葉常綠樹,好讓早應退位的溫寒物種
    苟延殘存,並且,編織旱季明顯的胎衣,竟教台灣業已出局的落葉林
    ,占據一席坡地,隨著節氣更替,春芽、夏花、秋葉、冬藏,譜唱現
    代的古典,連帶的,古海岸的稀客,加入了美麗的意外,印記滄海與
    桑田最後的印象。

    就是這樣,大坑頭嵙山腹,孕育古老台灣的神話,為今人留下解謎的
    契機,最大線索正是前述低山卻截留高山群芳,且落葉樹集中而局部
    成林,為全台低山創下個人所知的少數例外,也是全台金黃色落葉最
    頂盛的聖地。

    敞開時空門檻以後,我盡情地細覽章節。隨著每週一、二次竟日的流
    連,叫我跌入迷戀的困惑。而知性解析愈透徹,我卻益發厭惡所謂學
    界的研究,一種沉默的深淵將我吞噬,我也無由的憂鬱,我發覺每次
    入山我漸失溫,直到有天,自己成了林中的一株老樹,懂得援用髮梢
    的綠葉,同陽光、夜露、豪雨竊竊私語,我始恢復愉悅的生機,真的
    ,我好喜歡用根系爬山。我也相信,天書畢竟無俗字可讀。
取自中山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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